評獎體系成傳統電影業(yè)最后一道堤壩
今年奧斯卡獎結果出來的時候,美國媒體和影評人間流傳起這樣一種說法:如果《愛爾蘭人》和《婚姻故事》的制作方是傳統的大片廠,比如華納兄弟或者環(huán)球,這兩部片子斷不至于在民間叫好一片,卻在評獎季收獲慘淡。尤其《愛爾蘭人》遭受冷遇,幾乎是出品方網飛(Netflix)和大片廠、院線方積怨已久的后果。
《愛爾蘭人》海報
相對于網飛、Hulu、亞馬遜等流媒體制作方這些年來持續(xù)產出的影視劇作品的數量和質量,與之不匹配的是它們在電影節(jié)展和評獎季得到的獎項。來自流媒體而不是傳統片廠,線上觀看先于院線公映——這成了很多影片誕生時背負的原罪。評獎與得獎,則成了傳統電影業(yè)抵抗新生內容生產方的最后一道堤壩。
2015年,網飛制作的電影《無境之獸》入圍威尼斯影展主競賽單元,這被“網絡大電影”看作為自己正名的開始,之后的五年里,網飛走過了一條崎嶇的“求認同”之路。2017年,奉俊昊導演的《玉子》和美國導演鮑姆巴赫的《邁耶洛維茨的故事》同入圍戛納影展主競賽單元,網飛收獲空前榮耀的同時,激起空前的行業(yè)爭議,“繞過電影院直接上線的電影,還算電影嗎?有資格參加電影評獎嗎?”這場轟轟烈烈的罵戰(zhàn)過后,《玉子》和《邁耶洛維茨的故事》在戛納顆粒無收。2018年,網飛和法國放映協會的矛盾激化,戛納影展組委會左右為難,最終以網飛的罷賽和撤片告終,被火線撤下的影片包括:后來獲得金獅獎、且差點就拿到奧斯卡最佳影片獎的《羅馬》,格林格拉斯導演的《挪威7.22爆炸槍擊案》,以及奧遜·威爾斯的遺作《風的另一邊》。2019年,網飛仍沒有攀升到行業(yè)獎項生物鏈的頂端,但是《愛爾蘭人》《婚姻故事》《教宗的承繼》《大西洋》《美國工廠》等,在戛納影展、威尼斯影展和北美評獎季里,成為話題級的作品。
《婚姻故事》《美國工廠》海報
其實,在HBO劇集被公認“制作精良程度趕超大電影”的當下,普通觀眾和行業(yè)中人心知肚明,“網絡大電影”和傳統片廠出品之間,并不存在制作水準的落差,甚至,像《愛爾蘭人》這樣的作品,在大銀幕放映時,它的電影感遠遠甩開斯科塞斯導演看不順眼的漫威超級英雄片。斯科塞斯這樣的老導演,或者《羅馬》的導演阿方索這類好萊塢移民,他們在當下的產業(yè)環(huán)境里,做一部自己想做的電影,投資難度極大,這是他們轉向和流媒體制作方合作的前提。這些導演的專業(yè)能力并不需要奧斯卡獎或金棕櫚獎、金獅獎來反復證明,但網飛為了證明自身的行業(yè)合法性的地位則渴求獎項。
這和好萊塢半個多世紀以來默認的行規(guī)有關。自從1950年代反壟斷法案出臺,大片廠和院線發(fā)行兩者剝離,制作分級制的好萊塢奉行一條潛規(guī)則:幕后班底和影片完成度都靠譜的A類制作進院線,殺人放火黃暴不忌的B級片不上臺面,最等而下之的是不進院線、直接發(fā)行錄影帶的作品。于是在好萊塢的語境里,“沒有影院公映”是對一部電影制作規(guī)模和成品質量的一票否決,天生背負“專業(yè)能力不行”的原罪。從線上放映進入內容生產領域、從劇集制作擴展到電影拍攝的網飛,為了破除行業(yè)內部的刻板印象,屢敗屢戰(zhàn)。
大制片廠的逆向廝殺
就像數據分析師和產業(yè)咨詢師們注意到的,一旦大制片廠們意識到“祖宗之法不可變”的代價是利潤受損,必然會飛快地轉移到線上去爭回那份損失。
網飛尚且沒有在傳統電影業(yè)這里爭到名分,迪士尼、華納兄弟和環(huán)球影業(yè)這三大片廠,已經開始了大張旗鼓的線上擴張。白手起家沒多少年的網飛、亞馬遜、蘋果和谷歌等互聯網內容制作方,還在兢兢業(yè)業(yè)搞原創(chuàng),傳統三巨頭則輕易用龐大的作品庫存碾壓它們。
去年11月底,迪士尼開出迪士尼+線上頻道,用戶花6.99美元的包月費用,能用流暢的網速看全部的迪士尼動畫電影、皮克斯電影、《星球大戰(zhàn)》系列和漫威系列,還有整30季的《辛普森一家》和超過7500集的迪士尼電視動畫。用迪士尼公司的首席執(zhí)行官羅伯特·伊戈爾的話說:“我們的家當全在上面了?!睋y計,超過1000萬的用戶已經在線注冊付費。
《辛普森一家》海報
即便沒有突來的疫情,環(huán)球影業(yè)也計劃好在春天推出線上頻道,總量超過15000小時時長的電影和劇集包括但不限于:喜劇《歡樂一家親》、電影《速度與激情》系列、全部的《周六夜現場》等。華納兄弟打算在5月推出的線上頻道,包月費用14.99美元,提供超過10000小時的節(jié)目,涵蓋了《老友記》《南方公園》《芝麻街》等經典劇集,還有上百部華納兄弟出品的電影和CNN制作的紀錄片。
一種新壟斷的形成
導演蒂姆·麥卡錫憑《聚焦》拿了奧斯卡最佳影片獎后,他的新片《蒂姆·斐列,錯已鑄成》選擇直接上線,在迪士尼+頻道放映。借著這由頭,《紐約時報》的影評編輯和影評作者們展開了一場“在線發(fā)行的電影質量”大討論,結論是現在大部分電影導演正在放下“院線上映”的包袱。哪怕是在電影院里度過童年、經受過膠片時代電影學院科班訓練的老人們,比如斯科塞斯和斯皮爾伯格,大銀幕放映只是他們的鄉(xiāng)愁寄托,而面對現實的資金難題,他們在旺盛的表達欲和沒法開工的困境之間,會整頓心態(tài)和流媒體合作。兩年前還在戛納痛罵“只能在線觀看的電影不是真電影”的斯皮爾伯格,疫情爆發(fā)前正在墨西哥城,為亞馬遜拍攝一部投資高昂的迷你劇,內容關于西班牙征服者怎樣毀掉了阿茲特克文明。
流媒體早已開始從傳統電影業(yè)頻繁挖角,《美國恐怖故事》《實習生格雷》和《權力的游戲》這些大熱劇集的編劇,很多都改簽到網飛,在大制片廠每年賭一到兩部超大制作影片時,行業(yè)內頂尖的戲劇編劇轉向了電視劇和流媒體原創(chuàng)節(jié)目。迪士尼和華納這些大片廠,開始利用系列電影和主題電影積累的粉絲觀眾群,開辟線上消費的新疆域。在線上,時隔半個多世紀后,大片廠和觀眾之間的“院線”中間環(huán)節(jié)再一次消失了。事實上,這才是好萊塢正在經歷的又一次行業(yè)變局:內容生產方又將直接面對消費者。
技術變革讓好萊塢仿佛重回它最好的時光,掌握著內容生產環(huán)節(jié)的人,同時決定著發(fā)行和放映的窗口,點對點地精準投喂觀眾。可是,技術也制造了最要緊的改變。從前,一部影片在制片和策劃環(huán)節(jié),研究受眾心理和目標觀眾,雖然參考統計數據,然而終究是人工的行為;雖然有鋪天蓋地的宣傳和海報,但觀眾的選擇仍存在著情感的隨機性,每一部影片成敗的背后,總存在著一定概率的意外因素。在線時代的“面對面”則致力于消滅所有的意外,決定了一部作品生死命運的不再是經驗豐富的制片和策劃,而是嚴密計算的大數據;至于坐在大大小小屏幕前的觀眾會點開什么節(jié)目,更多取決于大數據制造的推送。
電影制作的終端環(huán)節(jié)擺脫影院的依賴、轉向線上,這看起來是很難逆轉的趨勢,至于這會給更多中小制作提供機會、還是制造新的壟斷,是激發(fā)觀眾自主觀看的自由、還是造成密不透風的信息繭房,也許一切并不是完全樂觀的。
來源|文匯報 文|柳青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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